电台小说网

电台小说网>湮没的辉煌 > 母亲三章(第4页)

母亲三章(第4页)

那几天,母亲情绪很好,总是津津乐道于村里村外的种种趣事,又领我到田头看她种的庄稼,很豁达乐观的样子:“再过几年,这田我也不种了,进城跟你们享福去。”我想告诉她调动的事,但一直不忍出口,怕坏了她的兴致。直到临走的前一天,我拿出一点钱,对她说:“明天我骑车到江南去,可能要住些日子才能回来。”她轻轻地把钱挡回来:“钱我有哩,你去吧,早点去上班,新到一个地方,要有好印象。”

我心头一紧,原来她已经知道了,只得努力地笑笑:“反正不远的,骑车来去很方便。”

母亲顿了顿,相当平静地看着我:“只要你们一家过得好,我比什么都高兴。给你说实话,城里我是终究不去的,死就死在这老屋里,人是土物,离不开土地哩。只是有一桩心事,下次回来,你给我买点木头,早点把大褂子拢起来,也不必花大钱,能遮遮人眼就行了……”

“大褂子”就是棺材。我不禁戚然,唯有点头而已。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母亲没有跟到前面的大路上,只站在门前的枣树下朝这边看着。

我是从来不善于写信的,特别是给母亲写信,她不识字,有了信必要请人看了再翻译过去,自然只剩下空脱脱的几桩事体,淡了其中的情致。因此,到江南以后,我一直没有给家中写信,只将那些要说的话苦涩而温馨地演绎在心底。在许多落寞失意的时刻,在异乡苍凉的海关钟声的余韵里,母亲那白发飘零的身影便时时浮现在面前,让我独自一遍遍地体验人生的凝重、生命的悲苦欢愉以及至善至美的人间亲情。这期间,有一个堂侄来过,带来了母亲养的小公鸡和树上的枣子,还有包扎得很好的我遗落在家中的几毛钱菜票,母亲不知道那是我在外地学习时多下来的,眼下已无异于几片废纸。来人说母亲还像往常一样,又说稻子收了,折了垒得很高,麦子的基肥下了豆饼之类。我似乎略感宽慰。但深秋的某个傍晚,当我站在萧瑟的西风中,看着几片落叶在台阶上恓惶地飘动时,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我急切地要回归母亲的怀抱,回归老家那皱纹似的村路和温暖的茅屋。这冲动是如此强烈而不可抑制,以至于一晚上几乎失了魂似的。妻子似乎看出了什么,说:“你该回去看看妈了。”我说:“明天就回去。”妻踌躇地:“只是来不及买东西了——多带点钱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当然是骑自行车。

母亲在河边割草,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息,那白发也在芦叶间一高一低地晃动。我轻轻喊了两声,她没听见,只有柴刀砍在芦桩上轻轻地呻吟,到第三声时,她才抬起头来,当下扔了柴刀,定定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似的,然而终于笑了:“白了,比在家里白些了……”

但母亲却显得苍老多了,眼神的迟滞茫然自不必说,身子也佝偻了不少,脸上的寿斑连成了一片,脖子上那条长长的疤痕是手术后留下的,蚯蚓一般沿着松坠的皮肤向下延伸。当时,本来应该进行舌部手术的,但考虑到这么大年纪了,怕在手术台上下不来,就采取了切除颈部淋巴,防止转移的方案,这很大程度是带安慰色彩的,因为原先的病灶还在,光是防止转移有什么用?如果允许作一次残酷的选择,能转移到别处未始不是好事,因为还有什么肿瘤比生在舌头上更痛苦的呢?我的心陡然沉痛起来,母亲,你能够承载山一样沉重的贫困,能够承载青年丧夫和中年丧子的剧痛,也能够承载癌病房里那近乎残酷的治疗。但是在你的晚年,却难以承载心灵的孤独。虽然我是骑着自行车走的,虽然我许诺还像以前那样“飘”来“飘”去,但是你却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儿子已经离你而去了。山高水长,天各一方,期盼也从此变得遥远朦胧。而你又不愿离开脚下的那片土地,只能孤寂地苦守着老屋。白天,你努力使自己沉浸于超负荷的劳作中;晚上挑着欲熄还燃的灯芯,暗淡地谛听着旷野里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心思飞得很远……

这次回家,我整天陪着母亲,尽量找些让她高兴的话题,但说着说着,有时母亲会忽然坐着发呆,只是凝望着枣树上的最后几片树叶,似乎沉浸于某种悠远的思想。有一天夜里,她忽然大呼我的小名,声音惶急得很,待我站到她床边,且让她抓着手时,她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我以为你走了呢……”

但儿子终究是要离去了。

此一去,又是几个月,直到有一天邮差送来了老家的电报:“奶奶生病,速回。”是堂侄打来的。

一直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母亲旧病复发,还在原来的部位上。其实我上次回来时,她就已经明显感到不适,但她没有说,怕我担心,同时也心存侥幸,希望像以前发生过的那样,只是受了寒凉,偶尔发炎,以后会好起来的。

然而这次没有好。

从肿瘤医院的门诊大厅出来,我让母亲坐在花圃的石阶上,自己返身上楼向医生摸底,尽管希望之光微薄得近乎虚无,但由于有过第一次的大难不死,便总想着能再次出现奇迹。

奇迹没有出现。医生以那种职业性的冷漠告诉我:“这么大年纪,又是复发,没有任何治疗价值。趁现在还勉强能吃,想吃什么回去弄给她吃。”在我的一再恳求下,他才同意做一次化疗,算是对病人,也是对家属的一种安慰。

看到我从楼梯上下来了,母亲迎上来,问:“先生说看得好吗?看不好,咱明天就回去,不要把钱往水里扔。”

我说:“看得好,先生给你用好药哩。”

母亲叹了口气:“人过千年有一死,我不怕死,只是天底下的病多得很,为什么还要让我死在这种病上。”她知道这种病最后是很痛苦的。

接受化疗前,母亲提出要到琅山去烧香,我陪她去了。在山脚下,个体轿夫蝗虫似的围上来兜揽生意,要价也不很高,可母亲坚持要自己一步步爬上山。我知道,她是要以自己的虔诚感动上苍。在山顶,我替她买了香烛,捐了功德钱,让她到九垒高台之上的菩萨面前叩拜如仪。同时,台下的儿子也在心底默默地祈祷:上苍,睁开你的慧眼,看看芸芸众生中的这个普通女人吧,为了她这辈子经受的苦难,为了她执著而毫不张扬的爱,你无论如何该发一发慈悲。上苍,为了母亲,我这个无神论者的灵魂向你跪下了……

下山了,一步步从远古走向现代,山顶的钟磬声犹自隐约可闻,山脚下激光摄像的招徕已经喧嚣而来。这玩意很有号召力,能当场把人像印在手帕之类的东西上。母亲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离开时,有些迟疑地问我:“画一张得多少钱?”

我说:“四块。”

于是便越发迟疑,但终于还是说了:“我也想画一张。”

我说:“画吧。”

“这里不用血照哩,我也不怕它把魂灵摄了去。”老辈子人称底片为“血照”,认为照相会把人的魂灵摄去的。

母亲端坐着,笑得平静而慈祥。“这老太,镜头感特好。”影像出来了,先印在纸上,不光是摄像的个体户,还有四面围观的游客都赞不绝口。个体户又问:“老太属什么的?”“属虎,七十七岁。”于是便选一块带生肖的手帕,把人像印上去。母亲自己也很满意,举着正正反反的看了一阵,郑重地交给我:“我这一世人生从没拍过小照,就这一张,你收好,以后你们也有个想念。”语调相当坦然。

回家的路上,母亲的情绪显得很宽松,似乎应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明天,她可以一无牵挂地进入病房,去接受命运的裁决。

一个月后,母亲走出病房时,除去脱落了满头白发外,其他没有任何效果,癌细胞正在野玫瑰一般的扩散,一切的药物都已无能为力,只有镇痛片须臾不可离开(后来是针剂杜冷丁)。曾经死死地眷恋着故土的母亲,现在不得不住入我们拥挤的公寓楼,度过她最后的时光。

然而,城市的景观,终究不如乡村那样鲜活流畅,朝朝暮暮,几乎永远是一种节奏和色调,连天空也被蓬勃向上的楼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母亲是离土地很近而离都市很远的农妇,无论被病痛折磨得怎样昏天黑地,每天,她都明白无误地记得农历的日子,以及还有几天该是什么节气。城里人对天气的反应是极淡漠的,至多也不过关系着上班带不带雨具及阳台上的衣服要不要收之类,只有母亲常常会忧心忡忡地抱怨:“多少天不曾下雨了,田里干得冒烟了。”某日,半夜里风雨骤至,我们都睡死了,忽听得母亲喊我们关窗子,口中且念念有词:“救命雨啊,明天家家筑墒栽山芋……”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深空之下  超凡机械城  疯巫妖的实验日志  战锤:开局就是灭世危机  最丧尸  双星  重建文明  榆树村杂记  一枪致命  矩阵游戏  插队的故事  韩综:从卧底新世界开始  超级锋暴  星球逃亡  无魔不尊  某美漫的特工  少女契约之书  电弧中的高级玩家  分歧者  球场狂徒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