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汤姆林森家,走在空旷、亮着街灯的马路上,斯通先生再也没有讲话的欲望了,只想让自己沉浸在那非同寻常的情绪里。感觉到他的变化,玛格丽特变得沉默起来。随着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刚才笼罩着他的光辉越来越远,好像已然消失,并且如同幻影,再也找不回来。他的沉默渐渐变为一种懊恼,要不是玛格丽特忍不住开了口,那懊恼可能就只能藏在心底,没有爆发出来的理由。上了出租车后,玛格丽特按捺不住沉寂,开始对宴会上的种种状况、言辞发表评论。他晃了下肩膀,这一细微的动作透露出对她的不满,透露出希望一个人待着、不和她接触的情绪。他的反应逼得她再度回归沉默,在那沉默中,两人回到家。所以,这个晚上,就这样以两个人始料不及的结局告终。
随着那光辉的褪去,他越发意识到其非同寻常的意义。光辉无法留存住,每一寸光芒的消退都让人痛惜,让人愈发感慨过往生活的黑暗,惆怅未来将要面对的黑暗。
随着圣诞节和新年的来临,又到了一年中最难挨的时节。这是一个休息和祝福的季节,每个人都有更多的时间和自己相处,让日子显得更加漫长。对于假期,他们完全没有计划。他的情绪一直没有恢复过来。他想要再次体验那种被光辉笼罩的感觉,但那感觉愈发虚无起来,因为没有人可以供他发火,他更感到无助、懊丧。在那无助而懊丧的情绪中,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浮现出他当时忽视的细节,那些细节现在想起来真真切切的,如在眼前。这包括哈里爵士的讲话,还有温珀,还有那个首席会计师刻意提及的包装问题——无疑,他是从一些杂志和报纸上看来的。有人把他的创意变成了自己的财富,他们踩在他的背上获取成功。他们从一个老人手里夺取他一生唯一的创意,无视他为此而耗费的心力。就算他死了,那些温珀们和哈里爵士们会继续颁发“伊斯卡尔之剑”。他和他的痛苦都会被遗忘,最多在公司内刊上登则小讣告,从此销声匿迹。
在节日的气氛中他暗自懊丧着,感觉孤独无助,而且,他对玛格丽特什么都没敢说。觉得她会认为他不可理喻,怕她会对此不耐烦——他肯定她会站在温珀们和哈里爵士们的立场上,为他们辩护。那晚笼罩着他的光芒就这样消失殆尽,只剩焦虑、愤怒和怅然若失。任何人提及他的成功,只能让他感到现在这样的空虚。“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他回答,这种谦虚,虽然是应有的得体姿态,却隐藏着已然转化为懊恼的酸涩。
汤姆林森家的宴会过去不到一个星期的某天晚上,夜挺深了,电话铃突然响起,打破了屋里的静谧。玛格丽特摘掉眼镜,出去接电话。门厅里断断续续传来她说话的声音,但听不真切。
门开了,玛格丽特走了进来,他感觉发生了什么大事。
“格蕾丝的电话。托尼死了。”
他慢慢放下烟斗。烟斗落在桌面上轻微的啪嗒声,他听得很真切。
“八点半的时候他还在看电视,九点就死了。”
托尼!那个频频出现在他对那晚的回忆中,那个如此活生生、十足完整的托尼!
玛格丽特走到他椅子背后,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把脸搁在他的头顶。这举止是戏剧化的。他很感激她能这样做,但这并不能给予他慰藉。
他走进书房。里面非常冷,他打开电暖炉,坐下,看着电炉的光亮越来越刺眼,电炉罩栏上的灰尘烧着了,燃起小火焰,发出灼烧的气味。
楼下,玛格丽特在打电话。
“八点半的时候他还在看电视,九点就死了。”
※※※
新一年的到来或许能让他消除恐惧疑虑,恢复信心,斯通先生这样想。但事实并非如此。一切照旧,没有能够让他兴奋或者专注的事情发生,他做的大部分事情是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他拒绝和温珀讨论圆桌晚宴,那是很多个星期前的事情了。现在,以他的新眼光,他觉得自己更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他在这个办公室里和在图书室里没有什么两样,是个温和亲切、快要退休了的老头,没有什么特别的重要性。他注意到在危机发生的时候,员工们的第一反应是找温珀,因为温珀遇事反应快,能从纷乱中找到解决之道,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女士们去玻璃房”成为办公室里流传甚广的故事。尽管大伙儿未必喜欢温珀,但温珀总是受到尊敬。他还意识到,他负责分管的骑士名单和账户监控,实际都是没有什么风险的工作。他已然沦为一名普通员工。但是对这些状况,他也无可奈何。他的头脑没有温珀活跃,想不出新的主意,也无法处理公关事务——而这方面的工作正在整个部门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因为温珀对此特别擅长。在办公室里他变得出言暴躁,行为粗鲁。为了一个波兰裔的打字员,他还和温珀公开吵了一次。
这个打字员常常把字拼错,穿得又邋遢,而且在他眼中,她的举止相当无礼,他和她当众发生了争执,他骂她是“集中营”里出来的。事后,他坐在办公室里为自己的言语懊恼时,温珀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这个在午休散步时总是满怀感慨地说“外国人把我们这里都给占了”的温珀,此时恼怒地瞪着眼睛,嘴唇在颤抖。他的表现从头至尾都非常戏剧化,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我有没有听错,斯通?”“你敢再这样对我们的员工讲话吗,敢吗?”斯通任由他发泄,但并没有被吓倒。他想到那个姑娘可能是温珀的新情妇,想到各种回敬的言辞。但他脑子还算清醒,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第二天,报复的机会就来了。在一封写给一个颇有地位的骑士伙伴的信中,那个姑娘错把“itinerary”打成了“artillery”。他没有直接向她指出这个错误,而是在那个词后面打了一个星号,并加上了这样一句评语:“我没有修改此处,因为通过这个例子,我想你会发现这个打字员的拼写水平很有意思。此处的这个词,显然应该是‘itinery’。”这个玩笑开得相当失败。留言是他在快下班的时候写的。如果换作在早上,他的头脑可能会清醒一点儿。两天之后,回复来了:“打字员的拼写水平确实需要改善,但你写的‘itinery’我想应该是‘itinerary’吧。”这件事情的发生,一方面让他就此记住了这个单词到底该如何拼写,另一方面让他隐约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偃旗息鼓,不再和那姑娘对着干了,也失去了要在办公室里树立权威的紧迫感。
他和温珀的关系变了。温珀现在和他相处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由于两人在办公室里职权范围各不相同,这种态度更像是漠视。因打字员而引发的冲突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似乎是在圆桌会议之后,温珀对骑士伙伴项目渐渐失去了兴趣,对斯通先生也失去了兴趣,这可能才是真正的原因所在。让斯通先生最难堪的是,虽然温珀对这个项目的兴趣越来越淡,他作为其代言人的名声和权势却与日俱增。
办公室一度成为他兴奋的所在、力量的源泉,但现在,他又开始把精力转向家庭。在家里,他重新感受到一些在办公室里无法体验的感觉:重新装修过的房子、尊卑秩序、米林顿小姐宣布开饭而敲响的铜锣声(这套程序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玛格丽特张罗的晚宴。
温珀还参加这些宴会,但出席的频率日趋降低。现在的宴会上有一个新的常驻人物:格蕾丝。玛格丽特接待她的热情态度一如格蕾丝以前对她。格蕾丝像曾经的玛格丽特那样,蜕变成一个容光焕发的寡妇。一开始的时候,她形容憔悴,两眼泪汪汪的,脸上挂着勇敢而悲伤的笑容。但这个憔悴的妇人,在冬天的凄风苦雨中,却一周比一周神气起来。悲伤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突然踪迹皆无。她的先夫身材单薄,她似乎也像他那样越来越枯槁,但不知是什么时候,消瘦的过程突然停止了。那张全是皱纹、憔悴的脸庞逐渐饱满起来;松弛的脖颈似乎也挺拔了些;眼睛变得明亮;一贯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语调则越来越振奋。她的行为举止中,多了一种自由感,好像是从某种枷锁中挣脱了出来。过去,她满足于坐在某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蜷缩着,很倦怠的样子。讲话的时候拖拖沓沓,常常重复丈夫的言辞,偶尔暴露出一口非常白的假牙。现在,她的言行中多了活力、敏捷和独立。发型也变了。而且,这位老太太的身上开始出现各色新服饰,一开始的时候还只有玛格丽特注意到。玛格丽特觉得,如果把这个发现讲给斯通先生听,对格蕾丝来说是不公平的,是对她的背叛。玛格丽特按捺住不说,反倒是格蕾丝自己嘴不牢,提了这一茬。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格蕾丝一身新装出现在他们家门口,两个老妇人相见,都神情黯然,但一个透着勇敢,一个透着严肃。斯通先生给了她们孩子气的拥抱,让这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然后,有整整十天时间,格蕾丝没有来拜访他们。她再次出现的时候,身体看上去颇健康,但神情却充满哀伤。她说她去了次巴黎,说这次出行的部分原因是觉得心烦意乱。那天中午她走在邦德街上,正好看到了法国航空公司的办公楼。冲动之下她走了进去,询问当天飞往巴黎的飞机是否还有座位,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她订了机票,付了钱,然后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赶回家取护照,再乘出租车冲到银行,兑换好旅行支票。匆匆赶到西肯辛顿航空中心,再晚几分钟就赶不上机场大巴了。整个过程中,她不再是她自己,好像发了疯一般。但奇怪的是,这次出游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快乐。她给玛格丽特带了一样小礼物:一瓶卡纷出品的香水(一套三瓶装的香水中的一瓶,是在回程的英国欧洲航空公司的飞机上买的)。她还买了不少东西,因为在匆忙之中,她没有带够所需的衣物。有些她穿了来,还有些小件的衣饰她带来给玛格丽特看。玛格丽特说了些赞赏的话,但随着展示的持续口吻显得越来越勉强。
这是格蕾丝第一次失踪。三月中,她再次失踪,从地中海的马略卡岛回来后,她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两颊饱满。她对斯通先生说:“总得做点什么,对不对?”
到了后来,就连一直对她很贴心的玛格丽特也有点看不惯了,尽管有礼物可收。斯通先生一开始对此事装聋作哑,后来就在背地里明确地表示坚决反对。但两人都不敢挑明了对她说,因为每一次出逃回来,格蕾丝都巴巴地期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那种期望之情一次比一次强烈。
托尼这个名字再也没有被提起。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怕提了有人受刺激,后来,好像是格蕾丝拼命要忘却他的努力奏效了,他真的被忘记了。
有时候,斯通先生发现自己被女人包围了:玛格丽特、格蕾丝、奥莉薇、格温、米林顿小姐,而这些女人都活在某个男人已经死去或者缺失的世界里。
※※※
冬天还笼罩着大地,但是春天不远了,早晨的阳光一天比一天强烈。阳光斜斜地穿过黑色的树枝,落到隔壁人家外屋的屋顶上,留下浅浅的光影。一天早晨,斯通先生看到了他的宿敌,那只黑猫。它在睡觉。在斯通先生的注视下,猫醒来了,它慢慢悠悠、舒舒服服、笃笃定定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来。这一刻,世界也好像从冬天里醒来了。之后这只在阳光下醒来的猫昏昏然、慢吞吞地踏在隔壁男人建起的、将外屋和栅栏相连的板上(搭这块板可能是为了防止栅栏坍塌,也可能是防止外屋坍塌,或者是为了让两者能够互相支撑),向栅栏方向走去。沿着开裂的栅栏,猫一直走到后院,然后轻轻一跳,落到隔壁女子学校的操场上。它在潮湿的草地上悠闲地踱着步,时不时停下来张望一番。可能觉得没什么意思,它又返回自家荒芜的花园,舔自己的毛皮。它抬起头,正好和斯通先生四目相对,同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台阶上遭遇斯通先生时一模一样。他敲了敲窗子。猫转过身子,走回栅栏后边,在一个空隙里坐下,伸长脖子看着操场,留下一个背影给斯通先生。
对斯通先生来说,这只猫的出现意味着冬天的结束。以后的每一个早晨,他都看着它舒展身子站起来,然后毫无目的地在花园和学校操场逡巡。他对这只猫的敌意早已消失,只会在玛格丽特讲述的、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故事之中出现。现在,他不仅沉迷于它悠闲而高雅的态度,更为它的孤独倾倒。他开始感觉这只猫每天早晨也在看他,就像他看它一样。有一天早晨,他在窗上轻敲几下之后,那猫并没有转身走开。所以,他养成了每天都在窗子上轻敲几下的习惯,那猫总是对此有所回应,抬起头向他投来茫然而耐心的注视。他还和它玩起了游戏。他敲敲玻璃窗,然后蹲下来躲在墙后,又突然站起。“我真像个老疯子。”他有时候这么想。他也确实差点被逮着,一天他正敲着窗子,搞出各种声音,试图吸引猫的注意力的时候,传来了玛格丽特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呢,狗崽?再不抓紧就要迟到了。”
她最近常常抱怨的一件事情就是他太拖沓了,简单的事情也要磨蹭半天才能做好,他的磨蹭已经逐渐演变成丢三落四、心不在焉。
在日渐和煦的阳光中,每天早晨他和猫交流的时间越来越长,使得他对春日的迹象更加关注。原本只观察学校操场上的那棵树,现在上班路上他开始留心每棵树、每片灌木丛的变化。他对报纸上的气象预报栏目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开始研究温度的变化、日出日落时间的变化。尽管每个白天感觉还是那么短暂,下午又常常被雨雾笼罩,但他注意到报纸上公告的日照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了起来。他还注意到春天的临近对街上和地铁上的人产生的影响,对报纸广告内容产生的影响,甚至是对报上刊登的读者来信的影响。他特别记住了一封信,它刊登在一份他常常在办公室里阅读的、发行颇广的报纸的读者来信专栏上。写信的是个姑娘,她特别在自己的姓名后加了括号,说明她今年十六岁。她强烈谴责男人在春天里的行为表现。她说男人注视姑娘的目光是如此“饥渴”。信的结尾,她忿忿地写道:“有时候,我真想回敬他们一个大白眼。”这真是一封让人非常愉悦的信。它充分说明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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