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点整,向我迎面走来一个男人,长发披肩,穿黑色衬衫、黑色紧身牛仔裤,裤脚塞进黑色长统高跟皮靴,皮靴上的金属配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的两只手腕各套着一只镶了金属的黑皮镯。这样一个人,看起来不是重金属乐队里,歇斯底里的疯狂歌手,就是嗑药纵欲致力于自我毁灭的叛逆小子,总而言之,是那种如果在暗巷相遇会让我回头就跑的危险少年。(与我同行的摄影记者事后说:我远远看见那么个人向你走近,大吃一惊,心想是否该和你出去保护你,后来看到另外还有两个人,才放心走了。)
这个人虎虎生风走到我面前,一开口,就让人发觉他是只披了狼皮的绵羊:“你是应台吗?我是约斯,Yoss!”
声音很轻,眼睛很稚气,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米谢Michel较高,明显地有印第安人血统,肤色像烤得恰好的面包,眼睛美丽柔和。一柬黑发扎在后头。
安格Angel似乎较老气,块头也大些,不怎么说话。
去海明威的老酒店吗?我问。
三个人都摇头,由会讲英语的约斯回答:那儿太贵,太贵了。
最后到了一个他们认为贵得可以忍受的地方坐下。是一间速食店,除了啤酒就只有玻璃箱里旋转着的一热再热皮都干掉了的炸鸡和汉堡。安格已用过晚餐,米谢叫了半个炸鸡。约斯开始大吃,原来的羞涩被克服了,他笑着说:“好久没吃肉了。”
他吃了一份又一份。只有他真能说英语,于是一面吃,一面抹嘴,一面说。
我提了几个流亡西方的古巴作家名字,三个人意见相当一致:“这些流亡作家也许在西方有名,但他们不见得是好作家。西方宠爱他们是由于他们的政治立场,不是由于他们的文学成就。我们并不特别尊敬这些人。
“政治,是我们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但绝对不是全部。西方似乎有一种简化的想象:既然是社会主义国家,就一定得有异议作家,而且只有异议作家,才值得他们注意。
“我们三个对于文学表现本身的兴趣要远远超过对于政治的兴趣。在一个高度控制的社会里——在古巴,人们说,每5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在为秘密警察工作——在一个高度控制的社会里,政治以外仍有极端丰富的人生体验和题材:情欲、贫穷、信仰……
“当然我们并不刻意去逃避政治,所以我们三个人都有被查封或没人敢发表的作品。像安格就写了不少古巴士兵在安哥拉的经验,写得很惨痛,完全不能被官方接受的,只能拿到墨西哥去发表。
“但我们都觉得只写政治是太窄化人生了。以异议分子面貌去赢得西方注意,更不屑为之。
“我爱女人。米谢和安格也是。光写女人就写不完呢。”
有人捧着满怀玫瑰花在兜售,我吃一惊:玫瑰花?每个人每天限量一个小面包了,还有玫瑰花,这是什么超现实主义?
米谢把卖花人唤近,抽出一枝含苞待放的白玫瑰,递给我,说:
“请原谅,只是一枝塑料玫瑰。”
他看着我将白玫瑰用丝巾细细包扎,静静地说:
“我们都很熟悉李白的诗,中国唐诗。我自己特别爱庄子。但是在哈瓦那简直不可能找到中国文学的书,不管是古典或当代的。你有什么办法吗?”
唉,让我想想办法吧。哈瓦那找不到的东西太多了:肥皂、卫生纸、别针、鞋带……买一条短裤可以花掉半个月的工资。你想找的却是李白庄子和中国文学,真是彻底的精神贵族啊。
——4——
我带着一枝塑料白玫瑰回到欧洲。小心地将它插在书架与书架之间。
有些东西看起来是真的,其实是假的;有些东西看起来是假的,其实倒是真的。
1997年7月19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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