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处世,害人之心不可有,而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于善良的人来说,这句话的后半句,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通常那心地善良之人,既无害人之意,何尝会时时揣着一颗防人之心?更何况若是小人作起祟来,其手段之阴险毒辣,程度之负义绝情,又远非坦荡君子所能想象得到。所以若有歹毒小人打定了主意,处心积虑地欲算计一个善良君子,那真个是防不胜防。
燕青这回便着了此道。
自寒夜捉奸那事发生之后,燕青留意观察,感到贾氏和李固确实老实了许多。两个人之间那种眉来眼去的情状都收敛了起来,相处议事均不越主仆之矩。见了燕青,两人亦俱彬彬有礼,且面含愧疚之色。
燕青认为这是两个人幡然悔过的表现。他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贸然闯进房中,将事情闹大。似目下这样,既对其不良行径起到了警示作用,又保全了两人乃至主公卢俊义的面皮,应当说是个最好的收场方式。倘两人从此痛改前非,不覆旧辙,燕青考虑可以将此事压在心底,永不向卢俊义提起。那将对每个人都有好处。
燕青非常希望事情朝着这个良好的方向发展,希望贾氏和李固只是一时糊涂,冲动之下做出不当之事,一旦醒悟即会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希望阖府上下的关系一如既往地正常和谐。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府里见了那两个人,仍如往常一样对待,该禀报的禀报,该商议的商议,毫无轻慢失礼的表示。那两个人似亦解燕青之意,与燕青配合得甚是默契,相互协调着,将府上的事务打点得井井有条。在不知情者看来,这卢府里一直诸事如常,并未发生过什么意外风波。
在这种情况下,燕青的心情渐渐安定疏松下来。他觉得贾氏和李固毕竟还是明智的,能够知过改过,而那件事情,就让它永远成为过去罢了。燕青根本没想到,这种平静正常的状态,乃是贾氏和李固为了麻痹他、稳住他而营造出来的假象。在这个假象的掩护下,阴谋的步伐已经悄然启动起来了。
阴谋的头一步,就是向官府密告卢俊义谋反。
卢俊义是非除掉不可的。贾氏和李固认为,只要卢俊义回了府,他俩做下的丑事总有败露发作的那一天。到那时,两人皆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那么与其等着卢俊义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便不如抢先将刀架在卢俊义的脖子上。
燕青捉奸的第二天,李固便已悄悄地将此事做了。当时燕青尚不知卢俊义被劫上小梁山之事,所以无从提防李固去官府做这等告密勾当。
大名府留守司主官梁中书闻告卢俊义有勾结绿林意图谋反之举,甚为惊讶。他虽与卢俊义素无交往,却是久闻其名。他知道卢俊义这个人虽则急公好义,然却很守本分,从不惹是生非。他想不出这个衣食无忧的富户庄主,有什么理由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偏要铤而走险去做那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蠢事。
然而告密者言之凿凿,又是卢府里的心腹管家,这便又由不得他不相信不重视。这种性质的要案,倘有疏忽失察,罪莫大焉。为官者在这样的事情上,是必须遵守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的原则的。
根据这个原则,梁中书就勉励李固一番,称赞他真乃是深明大义、胆识过人的大宋良民,授意他须采取不动声色、守株待兔之势,一俟卢俊义回府,速速前来报信,本府会即着人将其擒拿归案,届时论功行赏自不待言云云。
李固回去将告密的情况回复了贾氏,贾氏心绪稍安。她认为卢俊义死期临近,已不足为虑,贼胆放得大起来,便与李固筹划阴谋的第二步,就是除掉燕青。
既是与卢俊义做了对头,燕青也留不得。燕青对卢俊义忠心不贰,情同亲生父子,这一点贾氏和李固再清楚不过。他们敢断定,假如卢俊义真的落草造反,燕青必会追随其上山无疑。
卢俊义回府,吃官府拿去后,若是不被判斩刑,燕青会竭力替他保住这卢府的家产。即使是被判了斩刑,有燕青在,贾氏、李固霸占卢府资产的计划,也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和麻烦。所以目前燕青已经成为贾氏、李固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非清理掉不可的。
该如何下手呢?
按贾李二人的愿望,恨不能马上就弄死燕青才好。然而燕青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万一行动失手,或者让燕青觑出破绽,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在卢俊义未被官府拿去之前,于府院里闹出人命案子,动静太大,风险也太大。诬告燕青与卢俊义一同谋反,证据不足。随卢俊义被劫上小梁山的分明是李固而不是燕青,这话若扯得紧了,倒有将李固卷入谋反案中之虞。
贾氏、李固两个人,抓着燕青不在眼皮底下的点滴工夫,紧张地磋商了几次,最后决定,还是趁着卢俊义尚未回府,先寻个借口将燕青赶出府去为宜。别的不说,只在燕青监视下这种偷鸡摸狗的日子,两个人也是一天也忍受不下去了。
大计既定,李固当即便有了驱逐燕青的具体措施。他如此这般地将自己的计策向贾氏道出,贾氏虽觉非为万全之策,倒也比较可行,便首肯下来。她叮嘱李固,事情不做则已,做则必须成功。李固拍着胸脯道,娘子尽管放心,若连一个燕青都摆不平,我李固还能成什么大事。贾氏看到李固果敢自信的神态,很受鼓舞,确信前途是光明的。并且她感到,这一段日子虽然过得提心吊胆,却是毫不平淡,充满刺激,将来回想起来,必当是一段很充实、很有意义的生活。
李固到底是有些手段和势力,很快便在燕青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将一切手脚都做妥了。
这一日,燕青因几家佃户的粮租未齐,亲自外出催租,见有两户人家确属家贫无力,便依着卢俊义所定的惯例,视其家境实情适度减免了租额。忙了大半晌,方折返回府。
燕青刚在府门前离镫下马,便有一个小厮由门阶上迎过去,通报道主母与李都管正在前院正厅等他。燕青以为是有什么事情要相商,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把缰绳交与小厮,便向府门里走。那小厮素与燕青熟近,却贴了燕青的耳朵关切地小声言道,小乙哥仔细,主母与李都管气色不对。
燕青闻言怔了一下,问道,府上出什么事了?小厮道,听说仿佛是出了件大事,与小乙哥有牵连。详情小的却是不得而知。燕青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今日自己一直在外面办事,府里会发生什么大事,且又牵连到自己呢?燕青急着去弄明白,遂对小厮点头说一声知道了,就大步迈进了府门。
进了前厅,气氛果然不对。只见那贾氏居中坐着,李固坐于其侧,另一侧还坐了李固手下的两个管事。几个人均神情严肃,面色阴沉,看到燕青走进来,也无人开口招呼。燕青满腹狐疑地向贾氏拱手唱了个喏,问道,闻主母唤小乙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贾氏也不看他,慢条斯理地呷着茶水说道,燕青,你自己做下的事,还装什么蒜呢?燕青听这话说得森冷,一面在心里迅速检点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一面恭谨地道,小乙不知在哪件事上出了差池,请主母明示。贾氏依旧慢吞吞地道,李都管随主公外出期间,府上的账目皆交与你掌管,你是如何掌管的?
燕青见问的是这事,却是心里有底,毫不含糊地回答,小乙经手的账目,无论进出巨细,全都记得清爽明白,不曾有一毫差错。主母若不放心,可将账本拿来验对。
贾氏将茶盏向几案上重重地一放,声色俱厉地叫道,我正是验对了账簿,才发现了你这厮在里面做的手脚。燕青听这话说得不是路,遂也提高了嗓门,正色言道,主母此话却说得奇怪,小乙听不懂。贾氏拍案道,你这厮还给我装糊涂。我懒得与你废话,李都管你与这厮理论。
李固点头应着,从旁拿过几本账簿向燕青脚下一掷,冷冷地道,燕青,这些账簿上面都有涂改过的痕迹,而且至少有几千两银子的进出数目验对不上,你做何解释?燕青捡起那几本账簿看了看,从容地对李固道,李哥,你怕是搞错了,这不是我经手的账簿。再者说,府上所有的往来款项,均须经账房核查入账,非是都管一人可在账外随意支拨调用,这个规矩你李都管应当很清楚。我燕青署理都管事务时,是严格按照这个规矩来做的。关于这一点,在座的两位管事可以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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