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几个月过去了,也好像是几年过去了。阿坚日日夜夜勤于笔耕,长篇小说的稿子渐渐厚起来,某天终于写到了结尾处。可是,与此同时,他日益感到书稿永远是一个半成品。
小说的后面几章与前面章节有部分重叠,有些故事框架和情节前面虽然写了,可后面又没接着写,没有结局。一切都好像是这部小说在沿着自己的走向行进,非阿坚所能操控。作品犹如河水,它自己构筑了它流淌的时间,决定了它的走向和最终停留的港湾。而阿坚仿佛只是奉命写作,他要努力地、勤勉地、静静地将自己的命运与作品中的人物交织在一起,在回忆或想象的文字洪流中载浮载沉。也就是说,他仿佛十分被动,对自己写就的章节都不甚了解。小说的脉络如何,如何行文,他好像完全受制于某种神秘逻辑。
从阿坚开始写长篇小说的那个晚上起,记忆的火炬就将他带入了深深的迷宫。他在无数弯道里千回百转,最终又回到过去的原始丛林中,回到沙泰河、升天隘、招魂林和鳄鱼湖等地方。这些地名就像阴间的山水一般模糊。接着小说中又出现了侦察排的战斗生活,战友之间深厚的感情以及那混合着青春快乐的战争痛苦。最后,小说又进入一段收尸队在战后上香的情节,他们在西原地区行进,漫长的道路上到处都是战士们的坟墓。死去的人又在他的稿纸上鲜活了起来。
可以说,阿坚的小说里弥漫着原始丛林的恐怖气氛。丛林里昏暗无比,死尸遍布,鬼影重重,充满瘴气。有时,他写到遗物和腐烂的残骸从树底下被捞出来时,会联想到丛林里流传的士兵们的生活故事。正是这些早已不在人间的战士激活了他的小说,为他的小说构筑了主要框架,形成了小说的基调、句子的节奏乃至每个字的生命。
从小说的开头就可以看出,里面没有几个人物能像阿坚一样活到胜利的时刻。战争一开始,他们便不得不采用激烈的行动反抗死亡,但是很快就被湮没在令人惊惶的战场上。
当时的景象太过残忍,令人忍不住祈求上苍别再让任何人经历这种惨剧。那些战士仿佛一直在被死神窥视,被阎王爷追赶,然后在一瞬间便被推入死亡。他们有的是一个一个被杀害,有的是成批被杀,有的是当场被子弹击中倒在地上毙命,有的是受伤失血过多而死,有的是慢慢被折磨而死,有的表面活着却整天陷入可怕的梦魇。
当代的作家,也许很少有人像阿坚这样见证过如此多的死亡和尸体。他的书中充满了死尸的景象。他目睹一队年轻的美国大兵肩并肩躺在放置了手榴弹的坑道里,他们的身上没有一处伤痕,好像是精疲力竭,无法突围,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中。还有,科棱地区的丛林里那一堆士兵尸体,他们衣着还那么整齐,如果不是成群的苍蝇和蛆虫在他们身上横行,并发出阵阵恶臭的话,他们简直就像是躺在那里晒太阳。
读过阿坚小说的人都能描述出在B-52轰炸机连续扫射一晚之后的那个黎明,无数断手断脚像雨点一样从天空中掉下来,落在沙泰河边。还有,炒人肉坡,经过三天血战之后,几乎变成了一座用尸体堆积而成的城堡。某个踩到地雷的士兵像是插上了翅膀一般飞上树梢。
总之,阿坚笔下描绘的各种各样的逼真死法,旁人恐怕很难企及。他就像是一个从地底下、从梦中走出来的战士在高声向我们诉说生死,诉说离世的瞬间,甚至诉说死后的生活。在小说里,死者的灵魂常对活着的人说:“请你们相信我,死亡不是进入恐怖的地狱,而是另一种生活,一种别样的生活。死亡让我们得到了真正的安宁、超脱和自由。”
对阿坚而言,死去的人自然比活人模糊和遥远。他们是那么孤单、那么平和,又如幻影一般奇妙。有时候,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的魂灵的出现,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阿坚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声音,但是收尸队的其他弟兄都说曾听到逝者弹琴和歌唱。他们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升天隘。每当夜幕降临,在那铺满落叶的原始丛林的最深处,就会传来神秘的低吟:“光荣的岁月啊,无尽的苦痛……”其间甚至还有吉他的声音若隐若现。这无名的歌曲,词曲都很简单,却又很神秘,每个人听到的版本略有不同,但是大家都说自己听到过,因为它每夜都会出现。连续几个晚上听了这诡异的歌声之后,他们根据那歌声定位,找到了逝者骸骨所在的地方。他的尸骨被一辆坦克碾得粉碎,只剩下他亲手做的那把吉他还完好无损。
不管你信不信,这故事还有后续。人们说,当他们捧起粉碎的骨灰,拿起那把吉他准备给他入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丛林深处响起的那首悲壮歌曲。葬礼过后,那音乐声就平息了,再也没有人听到过。那首歌一定从这片丛林永远消失了吧。
这个故事当然是一个传说,但它提醒着人们:许许多多的无名坟冢和尸骨都与种种传说紧密相关,而版本各异的传说共同构成了一个传奇故事的宝库。这宝库是关于抗美士兵们神圣而又充满苦痛的事业的。这事业,会被载入永恒的史册,同时也将不断地被遗忘。
阿坚记起来,有一天,他们小分队在沙泰河边的莫莱盆地开启了一座坟墓。那座坟墓凸起在河边的高地上,那是一个好地方,即使在洪涝成灾的雨季也不会被淹没。
不过,令人费解的是,棺材的里里外外并没有洒过什么药水,逝者的尸体却像活人一样。尸体装在一个尼龙袋子里,像是美军用作裹尸布的那种厚厚的袋子,不同的是,这个袋子很透明。从外面看,那死去的战士好像还在呼吸,像闭着眼睛在沉睡。他的面容年轻俊朗,看上去有一种沉默的庄重感。他的皮肤是温热的,那身苏州军服(1)也像新的一样光洁平整。但就在他们眼前,只一会儿的工夫,尼龙袋好像就膨胀起来,变成了一团白色,看起来像一大团烟雾般朦胧。接着金光一闪,仿佛无形中有某种东西超脱了。白色很快就消散开,尼龙袋瘪了下去,露出了一具完整的焦黄的尸骨。
阿坚和兄弟们都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静静地站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接着大家不约而同地跪下来,双手合十,朝着那位士兵魂归的方向祈祷。此时,在苍茫的天空中,风卷着云彩朝北翼方向飘去。一群黑色的大雁从海那边飞过来,排着整整齐齐的“V”字形。它们有节奏地挥动双翅,怡然地飞过那一片崇山峻岭。
“如果不能核实他们的身份,那么恐怕咱们有生之年都不会轻松。”师里收尸队的队长总念叨着这句话,就像是给队里的弟兄们传达某种信念。他是一位资深的行政助理,整个军旅生涯都是在办理衾殓和掩埋死尸等任务中度过的。
不过,队长的这句话对他们似乎不起什么作用,因为虽然阿坚和几乎所有收尸队的弟兄都活过了战争,可是他们的心始终都在被无边的凄凉所笼罩。想起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士兵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就忍不住号啕大哭。
一天,24团的那个叫阿判的海防籍侦察兵跟阿坚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唉,我到现在都不清楚他的名字,就连他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或是中部人也都不清楚,只知道他属于南越那边的第六特种军。因为没听他说过话,只听到他的呻吟,呻吟声哪有什么口音呢。那是1969年的雨季末旱季初,雨季来临会是什么样子就不必说了,你也是知道的。当时我们双方军队在升天隘附近进行了一场血战。战斗还没有分出胜负,双方士兵就都已经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可是美军不顾战场中有自己的盟友,竟然从山顶向下用大炮猛烈地轰炸了两个小时。等到炮火减弱了一些,那帮魔鬼又开始疯狂地投放炸弹。我冲进了155防空洞,躲开了那些发光的炸弹,之后就听见炸弹在周围爆炸的声音。那时我可真是处在生死攸关的境地。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转过身来,像是一捆木头似的将我扑倒在身下。我因为极度害怕,迅速抽出刀疯狂地往他胸前猛刺了两下,又在他腹部刺了一刀,接着刺向他的脖子。他大声地哀号着,拼命挣扎,眼珠子瞪得大大的。那时我才晓得,他在被我攻击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他被他们自己的炸弹炸掉了一只脚,身上血流不止,嘴边也满是鲜血,双手捂着露在外面的冒着热气的肠子,整个人簌簌地颤抖着。我一时不知所措,异常惊恐地望着他,心如刀绞。我帮他把肠子塞回肚子里去,又把自己的衣服撕开来给他包扎。可他的身上尽是些严重的伤口,血并没有止住多少。这种情况要是换作其他人,没他那么壮硕如牛的话,早就死了,他却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我打心底里害怕,更有一种深切的同情。所以等到轰炸停下来,不再有射击声,只有越来越密集的雨点时,我扶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找一些棉纱绷带,很快就回来。’他停止了呻吟和喘息,眨了眨眼睛望向我,他的脸上被雨水打湿了,还混合着眼泪和血。我钻出了防空洞。丛林已经被夷为平地,敌我双方都已经撤离了。我四处寻觅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装满棉纱绷带的急救包,然后立刻回去找他……但是,我真是太傻了!”
阿判开始埋怨自己,不住地摇头。冷静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带着埋怨自己的口吻说:“我太傻了,不是吗?夜晚已经来临了,天又下着大雨,丛林已经被全部毁坏了,到处都是被炸倒的横七竖八的树木,地上有几百上千个类似的炮坑,到底哪一个是我跟那个伪军一起躲过的呢?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山上不停往下灌,形成无数条河流。山里天黑得特别快,我越发辨不清方向。‘伪军!那个伪军啊,你在哪里?’我发疯似的叫喊着,奔跑着,慌慌张张地寻找着。突然我一脚踩空,滑倒了,跌到一个坑洞里,我发现雨水已经没过了膝盖,也就是说,如果是坐着,那就已经淹没了胸部。天空中还阴雨连绵,想到他的处境,我的心像被锥刺般疼痛。那一整夜,我跌跌撞撞地一个洞接一个洞不断地摸索寻找。可是次次扑空,我筋疲力尽,心力交瘁。天亮之后,雨势稍歇,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让我一下子心凉了半截。所有的弹坑炮坑都满满地充斥着血水。我惊慌失措,快速奔了过去,那个时候我可能真是发疯了。脑子里想象着他慢慢被折磨死去的情形,那跟深陷泥淖的人有什么分别!水由齐腰漫上了双肩,然后没到了脖子,触碰到了他的下巴,他的嘴唇,之后是人中,再之后贴近了鼻孔……他就开始呛水。最后的时刻他极其渴望我会出现……但居然……他最后肯定就是这样死在某一个坑洞中了。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一看到下大雨的情景,我的内心就会像被锥刺般痛苦。我就会想起那个伪军,想起我的愚笨和残忍。我当时要是痛快杀了他可能还好一些,真没想到因为我的缘故,他要那样屈辱而痛苦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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