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仍停留在过去的岁月,我是无法改变过去的,仿佛它就是我目前的生活。直觉总是让我感到往昔依然隐藏在某处,挥之不去。每天深夜,在睡梦中,我都隐约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在城市里石头子儿铺成的人行道上留下回音。
有时候只需闭上眼睛,我就会陷入往事,完全游离于现实之外。我其实极力要翻掉过去那一页,可是,记忆是那么鲜明,那么深刻,那么悲伤,那么痛苦,它们与我如影随形,总是在不经意间轻易地把我俘虏,将我带回昔日的战争现场。过去的点点滴滴,即使是一些当时看起来很寻常、很零乱、很无趣的小事,如今似乎随时都会被记忆唤醒,日复一日,徒增伤感和无奈,使我如同生病一般难受。
不久以前,我又一次梦回招魂林。我清晰地看见了那条溪流,那泥泞的小路,那块空地,以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丛林入口。远远地,在西南方向,玉博瑞的四座苍翠山峰高耸入云。在这静默的山水中,我的梦境如同一本大书被逐页翻开。我仿佛重新回到了侦察排的那段岁月。那时的每一天,每一段记忆,每一个人,都清晰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一展现出来。最后的一个场景是在溪边,是即将撤离西原主战场北翼的那个下午,我们一起在小盛子的坟前集合。
“小盛子啊,你好好地在这里安息吧。我们要走了,要去另外一个战场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那个午后回响,当时我代表全营在同小盛子的魂灵告别,“在这地底深处,亲爱的战友,听听弟兄们跟你告别的话语吧。永别了,亲爱的战友!你要当我们的见证人,要保佑我们完成跟敌人作战的任务。要好好地听着弟兄们的枪声如何为你报仇雪恨,我们未来一定会扭转乾坤的……”
那晚,因了这些梦,我整夜泪眼蒙眬。一幕幕往事令我难过、伤心、呼吸不畅。
哦,我的岁月,我的时代,我年轻时的光阴!
还有一个夜晚,我梦见了招魂林,梦见了阿和。她是北方人,故乡在海后,她是在被黑暗笼罩的1968年牺牲的,她当时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那夜是我头一次梦见阿和,在梦中听到她的声音。梦里迷雾重重,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她,心里对她充满爱意,充满深切的思念,甚至有种肌肤之亲的感觉。那种感觉,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未曾有过。与她并肩战斗的那会儿,情况危急,当时我惊慌害怕,被屈辱和无助感裹挟,甚至有一种被击败的绝望。
那一整夜我一直梦见自己在1968年的战争苦海里飘荡。醒来时,窗外已经天亮了,我还记得在醒来前一刻的梦中景象,那情景真让人惨不忍睹,伤心绝望:阿和跌倒在草地上,美国佬从她身后蜂拥而上,围了过来。那帮家伙脱光了衣服,露出像猿猴般长长的汗毛。他们伸手去抓她,沉沉地压到她身上,咻咻地喘着粗气。
当我从可怕的梦魇中惊醒时,心还在怦怦直跳,紧张得就像在走钢丝;头上还冒着冷汗,身体冰凉;喉咙因吼叫过而隐隐作痛,双唇流血不止;睡袍的扣子被扯掉了,胸前还留着深深的抓痕。
自打战场上归来,重新回到河内生活后,我一直无法摆脱过去,总是轻易地陷入回忆的泥沼,难以自拔。日复一日,漫漫长夜之后还是漫漫长夜。这种情形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有时候,大白天在繁华的闹市里,我都会突然迷失在幻梦中。一旦闻到街上的某种臭味,我就会想起腐烂的尸体,就仿佛又走到了那个被称为“炒人肉”的山坡。1972年腊月底,我军曾在那里浴血奋战。一场鏖战之后,山坡上堆满了数不清的断肢残体。
有时候在人行道上走着,我忽然感受到浓厚的死亡气息,会下意识地用手捏住鼻子。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
偶尔半夜醒来,听到电扇转动的声音,我会误以为是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头顶嗡嗡作响,整个人会防卫性地蜷缩成一团,屏住呼吸以躲避“敌机”的强风和怒吼。
有一回,我观看一部美国战争片,心情激动得难以遏制,尤其是看到美国大兵吼叫着投身到格斗场面中的那一幕时,我竟情不自禁地想要加入电视屏幕里的混战,加入那场血与火的较量里,加入那狂野的战斗中去。那一刻,我麻木不仁、嗜杀成性,如同野兽一般凶残。我似乎沉浸在一种用枪和刺刀近身肉搏的野蛮快感中,心怦怦乱跳起来。瞪着楼梯口阴暗的角落,我仿佛看见身首不全的鬼魂,看见他们用手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
我就像在乘着一叶小舟逆流而上,航向过去的岁月。然而人生已经完全变了,我早已失去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因为眼前并没有什么新生活,没有什么新时代,更没有一线看到未来美好前程的希望。反倒是过去那些惨烈的战斗经历给我安慰,成为我逃避无情现实的强大精神支柱。给我信心,让我燃起生活欲望的,不是对未来的幻想,而是回忆所产生的力量。然而,即便如此,我也清楚,回忆并没有多大意义,因为从前的生活已经荡然无存,往日的一切早已被无情地磨灭。我不得不清楚地意识到,那些给我带来幸运的福星已经一去不复返,它们曾经那么闪亮,但顷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战后最初的光辉岁月,也随着后来命运的安排逐渐消失了。
逝去的人永远逝去了,幸存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我们曾经满怀激情地要挽救时局,要去书写历史的新篇章;我们也曾经以为自己肩负上天赋予的神圣职责,要去扭转命运。可是,很不幸,战争虽然以胜利告终,但我们的理想并没有立刻变成现实。此时此刻,身处冷漠无情甚至粗暴不堪的环境,这样的生活与战争经历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无情的日子循环往复,没有尽头。现在我已人到中年。回想刚刚参军时我才17岁,10年战斗生涯后就27岁了;之后收尸队1年,等我彻底退伍回来已经28岁了。接着29岁、30岁……而过了这个冬天,我就要满40岁了。
年轻时的我曾经以为40岁是那么遥远,甚至都不能相信自己会活到这个岁数。如今,生活就像一阵风暴,裹挟着爱情和伤痛,从海角天涯呼呼地吹过来,吹过城市,吹过乡村,也吹老了我的人生。
阿坚把笔放下,伸手关了台灯,轻轻拉了一下椅子,站起来,静静地走到窗边。房间里很冷,他却感到胸闷,难受得要窒息,就像夏日暴雨即将来临时的感觉。强烈的挫败感击中了他,他觉得手中的那支笔不听指挥,写出来的东西与他想在作品中表达的意境越来越远。
每天夜晚,坐到书桌前,摊开稿子,阿坚总是努力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他极力跳出固定的思维模式,极力想处理好每一章、每一页中可能出现的复杂问题及其时机,极力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完成。作品中的人物大致上要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会遇到什么情况,等等,他都事先思来想去,做好了安排。可是,真正下笔,却常常偏离原来的设想,打乱他所有的程序和脉络。当回过头来阅读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时,他感到那么陌生,甚至惶恐不安,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前一页肯定的人物,在下一页又被否定,作品中的人物也常常自相矛盾,这让他很是纠结。可是,越是感到不安,他就越容易陷入令他不安的泥潭里。
无数个夜晚,坐在书桌前,他沉湎于思考,力图将那些思路付于笔端。他辛辛苦苦地写,时常为那些字句绞尽脑汁。可是,到了最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表达什么思想,又或者说,那些思想完全是模糊的,还游离于文稿之外,游离于他的灵魂之外,还埋在他的心灵深处,尚未揭示分毫。似乎他的心里还隐藏着许多秘密,他仿佛具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可是那些东西从来没有表达出来,永远在某处潜藏着。
他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简直是对理想之作的背叛,是一种毁灭性的破坏。为了那些文字,他曾呕心沥血、煞费苦心,可是,读起它们却让他痛苦万分、遗憾连连,他觉得自己总是在原地踏步,总也无法完美地呈现内心的想法。只好划去、擦掉,接着再划去、再擦掉,然后又继续埋头创作。一字一句,他是那么小心地写着,就好像一个刚上学的孩童在练习拼写一样。但无论如何,他不能接受自己完全没有写作才能的事实。虽然他为此绝望过,但是从未彻底绝望。他写着、憧憬着,又接着写、接着憧憬,同时充满紧张和焦虑,内心常常泛起阵阵波澜。
他兀自感慨,又沉浸写作,不停地写。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到自己在渐渐老去。那些奇奇怪怪的回忆猛烈刺激着他,强烈的挫败感压迫着他,令他难以解脱。然而,他依然坚持创作,竭力抓住灵感,让它们呈现到自己的艺术作品中。
尽管如此,从他开始写长篇小说那天起,他的心就像游走在悬崖边上一样紧张。他把写作当作自己的天职,对这份天职,他既充满希望和信心,又每每怀疑自己的能力。他没有勇气走近真正的自己。尽管写了一页又一页,一章又一章,但他暗暗地感到好像不是自己在写,而是他的敌人在写,在用一种对立的东西不停地违背他本人对于文学和人生的最坚定的原则,颠覆他的信念。
每天,他都情不自禁地陷入危险的、悖谬的创作怪圈,难以自拔。在小说的头一章,他就完全脱离了传统的写作,叙述的空间和时间都进入了一个不合理的轨道中。小说布局混乱,人物的生活也被他突然随兴改写。他抒写的有关战争的每一章都有随意的成分,就像那场战争是别人都不了解的,是专属他一个人的。
他把写作当作一场战斗,而且总是以一种半疯狂的状态投入这场战斗中。这是孤独的、非现实的,又充满痛苦、碰撞、迷惘的战斗。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停止写作。他感到即使有10个人来攻击他,把他打得一败涂地,也无法阻止他的这项工作。之前他写过一些短篇小说,基本比较顺利,可眼下手里这部长篇小说极其难写,不得不延宕下去,仿佛这是他军旅生涯的最后一场拉锯战。现在,他被这项写作逼到了生活的悬崖边,除了迎接挑战,已无路可逃,也没有任何魔法可以拯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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