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佐子从早晨起就一直问丈夫:“您怎么打算?还是去吧?”丈夫的回答却总是模棱两可,弄得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磨磨蹭蹭到午后。一点左右,美佐子心想不管去还是不去,反正先做好准备,于是洗了个澡,见丈夫还趴在地上看报,便走过去坐在他身旁,显然催他起来,但他还是不置可否。
“您也洗个澡吧。”
“嗯……”
美佐子的丈夫斯波要把两个坐垫垫在肚子下面,趴在榻榻米上,两手托腮正在看报,一感觉到精心修饰打扮的妻子身上的脂粉味就要飘溢过来,便仿佛躲避一样,脑袋稍稍往后一退,看着她的姿势,确切地说,看着她身上的服装,并且尽量不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他从妻子选择什么样的服装上大致可以知道她的心情,但最近没有注意妻子的衣服和日用品—这个女人很会置装,好像每个月都要添置衣服,从来不和自己商量,自己也不知道她都买了些什么东西—所以只觉得今天的服装鲜艳华丽,穿在身上如一位摩登太太,至于心情如何,一时难以判断。
“你怎么打算?”
“我怎么都行……您去,我也去……您要是不去,去须磨也行。”
“须磨那边也说好了吗?”
“没有……那边明天去也可以。”
美佐子拿出修指甲的用具,在膝盖上一边磨指甲一边故意伸直脖子,眼睛盯着丈夫脸上方一两尺的空间。
老这么定不下来是出门还是不出门,已不是头一回。每次两人都不主动作出决定,都采取被动的形式,根据对方的心情决定自己的态度,就像共同端着一盆水,等待平坦的水面自然而然地向哪一边倾斜。有时候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结果,有时候双方突然心灵相通,一拍即合。今天斯波要预感两人会一起出去,但他仍然被动地等待着某种偶然性的出现,这倒未必只是因为他的狡谲。
他害怕和妻子一起外出,虽然从家里到道顿堀不过一个来小时的路程,但一路上两人之间拘束窘迫的气氛令人难以忍受,而且妻子刚才虽然说“明天去须磨也可以”,但他还是觉得她已经和那边联系好了。即使没有联系,斯波要也明白与其让她观看毫无兴趣的木偶戏,她自然更愿意去见阿曾。
昨天晚上,住在京都的岳父打电话来说:“明天要是方便的话,夫妇俩一起到弁天座来。”当时是斯波要接的电话,本应该先和妻子商量,但恰好她不在,于是没有多加思索就随口答应道:“大概没什么问题。”另外还有一层原因,记得先前曾对岳父说过:“我好久没看文乐木偶戏了,下一次您来的时候,一定叫我一起去。”这本来是一句讨老人欢心的客套话,可是老人很当真,一直记在心里,这次特地通知他,所以他不好拒绝。而且他还觉得,其实看不看木偶戏倒无所谓,这样宽松地陪老人聊天的机会恐怕以后不会再有了。岳父将近六十,住在鹿谷,过着精通茶道的茶人般的生活,悠然自在,深居简出。自己和他自然不可能情趣相投,对他总是找机会炫耀自己无所不通的做法也感到厌烦,实在不敢奉陪。不过,岳父年轻时很是放荡不羁,正因如此,至今身上还保留着洒脱豪爽的气质,一想到就要和这样的岳父断绝亲缘关系,还真有点恋恋不舍。说起来有点令人哭笑不得,斯波要与其说对妻子,不如说对岳父怀着依依惜别之情。趁着和妻子还是夫妻关系的时候,也应该好好陪一次老丈人,尽最后一次当女婿的孝道。虽然斯波要这么想,但此事未和妻子商量就自作主张,一口答应下来,要说过错,也算过错。要是平时,他肯定会考虑妻子的时间是否方便,昨天晚上接电话的时候当然也想过。但是昨天傍晚,妻子说“去神户买东西”,便出门走了。斯波要猜忖她大概是去和阿曾约会。所以,当他接电话的时候,脑子里浮想出妻子和阿曾正挽着胳膊在须磨海边散步的情景,便立即作出反应:“如果现在她和阿曾在一起,明天就可以陪老人看戏。”妻子以前从来没有撒过谎,也许昨天晚上她去神户真的是买东西,全是自己疑神疑鬼觉得她骗人,因为她讨厌撒谎,而且也没必要撒谎。但就是由于她没有明确说出那句令丈夫听了很不愉快的话,才使斯波要从“去神户买东西”这句话里诠释出“去和阿曾约会”的含意。这在他是很自然的推想,并非故意往坏里臆测。妻子心里肯定也明白斯波要不会对自己疑神疑鬼、胡猜乱想。说不定昨天晚上和阿曾见了面,今天又想见面。刚开始的时候,大体隔十天一个礼拜见一次面,最近变得十分频繁,经常两三天接连见面。
斯波要泡在妻子刚才泡过的热水里,十分钟左右,披着浴巾走出浴室,只见美佐子依然目光呆滞地看着空中,机械地磨着指甲,对站在檐廊上手拿镜子梳头的丈夫瞧也不瞧一眼,把磨成三角形、闪闪发亮的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举到鼻尖前,一边仔细端详一边说:
“您打算怎么着?想去看吗?”
“其实我也不太想,可是说了想看……”
“什么时候说的?”
“不记得什么时候,反正说过。我听他那么热心地盛赞木偶戏,也是为了让老人高兴,就随声附和了一句。”
“嘿嘿。”美佐子像对一个陌生人表示讨好似的笑了笑,说,“您平时从来也不陪陪我父亲,能这么说不是很好吗?”
“噢,我想哪怕去一会儿,也是一点心意……”
“文乐座到底在什么地方?”
“不是文乐座,文乐座早就被火烧毁了。他说是道顿堀的弁天座小剧场。”
“不管什么座,反正要坐着看吧?我可受不了。坐一会儿膝盖就痛。”
“那是茶人去的地方,没法子。你父亲以前也不这样啊,有一阵子很喜欢看电影,年纪越大,嗜好也变得越怪。最近我听说,年轻时候玩女人的人,到了老年准喜欢玩古董,摆弄什么书画啦、茶具啦,其实就是一种性欲的变态。”
“我父亲的性欲还没有变态吧。今天阿久不是陪着他吗?”
“瞧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木偶。喜欢这种女人的人一般也喜欢古董。”
“我们去,肯定会碰见她的。”
“没办法,就当是尽孝道,忍耐一两个小时吧。”
这时,斯波要突然觉得妻子如此推三阻四,不想出去,恐怕还有其他的原因。
“今天您穿和服去吗?”
妻子站起来,打开衣柜抽屉里的漆纸包裹,取出几套丈夫的衣服。
斯波要对和服十分讲究,比妻子毫不逊色,什么样的短外褂配什么样的和服与腰带,色泽样式要搭配得当,甚至怀表、怀表链、外褂带子、烟盒、钱包这些小东西也都要与和服相配,绝不肯有半点马虎。只要他指定一件东西,美佐子就能心灵手巧地与服装搭配得恰到好处。最近她经常独自出门,往往在出门前把丈夫穿的衣服事先预备好。对于斯波要来说,唯一感觉到美佐子是自己的妻子、非她不可的也就是这个时候。然而,每当这时,他心里总觉得别扭。尤其像今天这样,美佐子给自己穿衬衫,从后面给自己整理衣领,更使他深感这种不正常的夫妻关系的矛盾。谁看见这个场面,恐怕都不会怀疑他们的夫妻关系,在家里干活的女佣们大概连做梦也想不到,甚至连他自己,看到美佐子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穿内衣穿袜子,也觉得这怎么能不是夫妻呢?夫妻的标志并非只是枕边情话,斯波要以前经历过不少一夜风流的女人,然而,也许只有在这种日常生活体贴入微的关怀照料中才体现出夫妻的存在,这才是真正的夫妻关系。这样看来,他对美佐子应该感到心满意足。
美佐子弯下腰,双手绕过斯波要的腰给他系葛丝腰带,他看着妻子脖颈的发际。斯波要喜欢的里外都是八丈岛厚黑绸的短外褂摊开在她的膝盖上。妻子正在用细发针把印染有刀鞘绦带图案的扁平带子穿过小环系在短外褂上,细发针在她洁白细嫩的手掌里更显得黑白分明。刚刚修好的指甲光泽圆润,每当两只葱尖般的手指头相碰的时候,就发出甲斐丝绸似的咝咝声。由于长期形成的习惯,美佐子对丈夫的心情反应非常敏锐,仿佛害怕自己被丈夫的伤感情绪传染,她一刻不停地转动着身子,敏捷麻利而又机械地从事着作为妻子应做的工作。斯波要不和她目光相接,却带着留恋不舍的心情偷看眼前的妻子。他看见妻子脖颈发际下面的脊背,看见妻子贴身衬衣里面丰满的双肩,看见膝盖在榻榻米上挪动时从下摆窝边稍稍露出来的、东京人流行的木楦般坚硬的白色布袜子紧紧包裹的脚脖子。美佐子已年近三十,但斯波要目光所及的这些肉体依然鲜艳娇嫩。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别人家的太太,他大概会感受到强烈的肉体之美,产生拥入怀中的冲动,犹如自己曾经每天晚上爱抚这具肉体那样。然而,可悲的是,他几乎从新婚时期开始就对这具肉体丧失了性欲。美佐子的肌肤年轻细嫩,仿佛是这几年她守活寡生活的必然结果,斯波要觉得她可怜,但更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今天这么……”美佐子边说边站起来,绕到斯波要的背后,准备给他穿短外褂,“……好的天气,去看什么木偶戏,实在觉得可惜。”
斯波要感觉到她的手指头有两三次碰到自己的脖颈上,这种触觉如同理发时理发师的手指碰到皮肤那样冷漠平淡。
“你不用事先打个电话吗?”斯波要试探妻子的真意。
“嗯……”
“还是打个电话吧,不然连我都掂挂着……”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丰饶之海 背对世界 假面的告白 地下铁道 消除你的执念[快穿] 潮骚 职业读者,追文爆红 穿书前他已在大润发杀了十三年的鱼[快穿] 镜子之家 纸牌屋 女神 吻刺 第十层地狱 就说你和他们一样 纸牌屋2:玩转国王 卿卿如晤 乡下人的悲歌 爱的饥渴 我有特殊侦查技巧/我靠善恶系统惩恶扬善 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