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啊,”最矮小的那个士兵说,“跳啊!跳啊!”
他们前面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使出最大的劲头照着指令去做,在原地毫无意义地上下跳跃着,不过,很明显,他的腿有什么毛病——可能是严重损伤。不难看出,他非常不舒服。他咬紧牙关,每次鞋子撞到石子的时候都忍住不要叫出声,虽然疼得连面孔都扭曲了。
这似乎让那个小士兵更加开心。
也许最难理解的是那笑声中洋溢的纯粹又毫不保留的欢乐——在安娜的心中,那个士兵讲的是弗什曼医生的语言,因此,也是用那种语言大笑的。
弗什曼医生是个差不多快秃顶的胖子,平常总穿件马甲。他戴着眼镜,拿根拐杖,有时整天拄着它在小药店里慢慢腾腾地走来走去。弗什曼医生喜欢咯咯咯咯地笑,这时脸膛几乎总是变得红彤彤的。安娜认识他的那段短暂时间里,他偷偷送给安娜的小甜点要比她在别的任何场合见过的都要多。
那个小士兵说的正是弗什曼医生讲的话。
安娜有点糊涂了。她没法参照那位医生的语境理解这位士兵,又没法参照士兵的语境理解医生。所以,她做了碰到这种情况时任何孩子都可能会作出的反应。
她问了父亲。
如果安娜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如果安娜在她短短的七年时间里没有听过、说过德语,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用德语思考,像有潜在能力讲这种语言的人那样——总之,如果她的口音不是如此惊人的地道,这个故事还没开始就便结束了。
“爸爸,”安娜说,“他们为什么要嘲笑那个人啊?”
安娜的父亲没有回答。那个士兵转过头来。
“因为,liebling,”士兵说,“他不是人,他是个jude[4]。”
安娜清楚地记得那句话,因为对她来说,那句话改变了一切。安娜以为她知道什么是语言,语言如何发挥作用,知道人们如何无中生有引出不同的词语,为了描述周围事物的轮廓形状而说出来。
然而这句话情况要复杂得多。
什姆利克先生从不讲jude,他只说yid[5]。
这位士兵,无论他讲什么语言,还是跟弗什曼医生不一样,正如医生想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跟那位犹太人什姆利克先生不同。
一九三九年,一群叫德国人的人开进一个叫波兰的国家,控制了克拉科夫城,安娜就生活在那里。不久这些德国人便实施了一项名为克拉科夫特别行动的计划,主要目标是针对这个城市的知识分子和大学教师,安娜的父亲就在其中。
克拉科夫特别行动正式实施的日子是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六日——安娜七岁那年——那天早晨,安娜只知道父亲要外出几个小时。
十一点稍过,父亲把安娜托付给弗什曼医生照顾,此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如果有紧急活动需要参加,父亲把安娜交给朋友照顾并非什么罕见的事。父亲可以放心地把安娜短暂地放在家里,不过,当然了,有时候他需要外出的时间会更长些。安娜还很小,总需要有人来照顾。
安娜的父亲竭尽全力,让她远离这个城市正在发生的事情,可战争毕竟是战争。何况,不要指望永远把一个孩子保护起来远离尘嚣。大街上出现了不少穿军装的人,很多人大喊大叫,还有狗,以及令人害怕的事物,有时还会听到枪炮声。如果一个人爱说话,他女儿免不了会听到“战争”这个词被说出来,无论偷偷摸摸还是大声地说出来。无论在哪种语言里,“战争”都是个沉重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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