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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第2页)

她躺靠着沙发,脚跟抵在咖啡桌上,膝盖从一边晃到另一边,好像在思索着,很久以后才开口说:“还有什么别的种类的道德吗?‘道德’和‘约定俗成’难道不是同一个意思吗?”

他恨不得一个耳光打在她的脸上。这个只懂得冷嘲热讽,阴险的小——天啊!如果这是另一个月份,他很有可能马上就暴跳如雷,然后冲着她大喊大叫,“天啊,你能不能收起二十年代诺埃尔-科沃德(1)那套刻薄的语气,别用势利又清脆的俏皮话去嘲弄那些还有点存在意义的价值观?听着!”他会咆哮道:“听着!可能你父母就是活在那样的世界里,可能你就是被这种时髦的、挑逗的、假模假式的话喂养长大的,但你是时候睁眼看看,这他妈的跟现实世界一点都不搭界。”——但墙上的日历及时封住了他的嘴巴。还有十二天。在这段时间里他不能冒险。于是他紧紧闭着嘴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上的酒杯不住颤抖,差点把酒泼洒出来。此时,没经过排演他就拿出了这辈子最值得纪念的表演——

那一阵激愤过去后,他轻轻地说:“宝贝儿,我知道你累了。我们现在不应该再讨论这些。我知道你心里很明白。我们跳过这个话题吧。”

“跳过什么话题?你知道我心里明白些什么?”

“你知道的啊。关于‘道德’和‘约定俗成’。”

“但是,我确实不明白它们之前的区别,”她认真地坐了起来,穿着球鞋的双腿放回地下,前臂压着膝盖,身体向前倾靠近他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弗兰克?我真的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别人也许明白吧,你也明白,但我就是不明白。现在不明白,以前也从没理解过。”她一脸的天真困惑,弗兰克简直不敢直视她。

“看,”弗兰克说,“是你先用了‘道德’这个字眼,不是我。我从没有把这件事放在道德的基础上谈,无论是约定俗成的道德或别的。我说的是,在现在这么个处境,我们最成熟的做法就是顺应命运往前走,并且——”

“又来了!”她说,“你看,我也不明白‘成熟’是什么意思。你可以花一整晚的时间来说但我不会明白的。这些对我来说只是‘字眼’而已,弗兰克。每次看着你说话的时候我都会想:这难道不奇妙吗?他真的那样想,这些字眼对他来说确实意味着什么。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辈子都在看别人说着想着我不明白的字眼——”她的声音变得不稳定了,“这也许说明我这个人不太正常,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不,你别过来,别过来亲我或做些什么,要不最后我们又会剩个烂摊子,什么都没解决。请你好好坐着。我们能试着聊聊,好吗?”

“好吧。”他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但试着去聊聊却没那么容易。他们只能虚弱、沉重、目光炯炯地瞪视着对方。

“我只知道一样东西,”最后她打破了沉默,“那就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站起来熄掉房间里所有的灯,嘴里念叨着:“让这个地方凉快一点。”不过黑暗并没有什么帮助。他意识到讨论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如果他说的一切只是“字眼”而已,那么继续说下去又能有什么意义?面对这么顽固的防御,怎样的演说才有机会穿透这层外壳直达人的内心?

但不久以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违背他的意愿,他居然不自觉地使用了他最后的杀手锏。把这些东西说出来是有风险的,所以他打算保留到最后,如果面临失败的紧要关头才拿出来抵御。现在距离最后期限还有十二天,把它拿出来多少有点鲁莽,但是他一旦开了个头,就无法停止了。

“听我说,”他听见自己说,“这些话可能让你以为,我觉得你‘不正常’。但实际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的是,在这件事情里确实有那么一两个方面我们没有谈过,而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开诚布公。比如说,我怀疑你不想要孩子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的意识是,是不是有其他更深层的动因,你没有意识到,或者是不敢承认的呢?”

她没有回答,在黑暗中他只能去猜想她到底有没有在听。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指的是跟欧洲计划无关,跟我也没什么关系的东西;存在你内心的东西;源于你的童年,源于你的成长经历的,一些情绪上的东西。”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直到她冷峻地说:“你是说我心智不健全。”

“我没这么说!”不过接下来的那一个小时,他换了好几种方式来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一个女孩唯一在乎的事情,就是一出生父母就抛弃了她,那么她抗拒生孩子就大有可能了。

“我觉得,你能熬过这样的童年已经是个奇迹了,更别说全身而退,我的意思是,完全不伤害你的……你的自我。”他提醒她,在贝休恩大街第一次怀孕的时候,她曾经说过自己感受到不可抑制的焦虑想要放弃这个孩子——哦是的是的,现在条件完全不一样了,但有没有可能她心里仍有同样的困惑,并且影响着她的判断和决定?哦,他并没有说这就是全部的真相——“我没有资格这样说”——但这是一条思考的线索,他们应该小心地挖掘出来。

“但是我生了两个孩子,”她说,“这难道不算数吗?”

他让这些话语在黑暗中回荡一会儿。“你这样的说法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他平静地说,“你不觉得吗?就好像生孩子是种惩罚,受过一次算一次;就好像生了两个孩子就能‘算数’,可以不去理会生育下一个孩子的职责?而且你说话的方式也是充满了敌意,随时要吵架的样子。如果你非要这么说话,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个数据吧:你一共怀了三次孕,而其中有两次你都想把孩子打掉,这是个怎样的记录啊?哦,你看,”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就像在跟孩子说话似的,“你看啊,宝贝儿,我要提出的是,你并没有完全理性地看待这件事,我只是希望你能再想想,仅此而已。”

“好吧,”她冷冷地说,“好吧,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假设我确实有强迫症,或者别的什么精神问题。那又怎样?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感受,我能吗?我是说我们能怎么做?我该怎么样从这里面走出来?我需要做的,难道只是去面对问题,然后明天一早起来就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

“亲爱的,”弗兰克说,“这没有什么难的。假设你情绪受到困扰,假设你确实有这一类的问题,你不认为我们会有办法去应对吗?我们可以采取一些合情合理的措施。”他开始对自己的声音感到厌倦,他觉得自己已经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多年。他舔了舔嘴唇,感觉那一片肉就像是牙医放到自己嘴边的手指那么陌生(“张开嘴,张大一点,现在!”),于是他说了出来:“我们应该安排你去见心理医生。”

他看不到她的脸,但是他可以想象到她的嘴角微微地翘向一边——她“硬朗”的表情。“那么你是打算用巴特·波洛克给你的薪水来支付这笔费用喽?”

弗兰克眼皮跳了一下,在黑暗里,他不由自主地吐了一口气。“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说出这样的话,就是要跟我过不去。”

“我没有。”

“你有,而且更糟的是,你在跟自己过不去。这就是我们这些年来不停在做的事情。现在我们该长大成人结束它了。我不知道会不会拿波洛克的钱,坦白说我根本不在乎用哪份工作的钱来付账。我们俩都是成年人了,如果我们当中谁出现问题都应该用成人的方式去商量解决。谁来付账根本是细枝末节。如果需要的话,这笔费用就会被支付。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真好。”爱波说。弗兰克隐约看到影子晃动,沙发的罩布窸窣作响,他知道爱波站了起来,“我们可以不说了吗?我疲倦死了。”

听着她的脚步越走越远,听着她简单地收拾床铺准备睡觉,然后一片静寂,弗兰克喝下了最后一口酒并预见了失败。他感觉他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个机会,而他几乎肯定自己已经输了。

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他就得到了扭转颓势的机会:约翰·吉文斯的第二次来访。

“你们好!”约翰走下汽车,外八字脚大步穿过车道朝他们走来,而他的父母则一边紧张地追随着,一边表示歉意。从这样的开场看来,这一次到访会有不同的结果,而且他们会有一个更难熬的下午。今天不会再有一起散步的亲密,也不会有共同回忆广播节目的投契;约翰正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一开始的时候,弗兰克被他的姿态和声音震慑住了,过一阵子他才灵光一闪,意识到这次到访可能会起到警示作用和有利于他的效果。约翰·吉文斯就是精神错乱活生生的例子,爱波看见了还会说,她不在乎自己会变成疯子吗?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啊?”约翰问。像上次一样,当他母亲还在绵绵不绝地赞叹着今天的天气时,他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爱波在后院草坪上摆好了桌椅招呼客人坐下,同时还准备了冰茶。所有人当中只有约翰没坐着,他四处走动,偶尔停下来凝视着树林、房子或公路远方的某个点,看样子正在被什么重大隐秘的事情困扰着。“你们说的是九月份吧?我记不太清楚了。”

“还没有确定下来。”弗兰克回答。

“不管怎么样,你们至少还要待一个月,对吧?现在的问题是我需要找人——”他突然停了下来,迷惑地环视着草坪,“对了,顺便问一下,你们的孩子都到哪里去了?老海伦总是说起你们的孩子,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他们每个周日都去参加生日派对?”

“今天下午他们去看望朋友了。”爱波连忙解释。

约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过了好一阵子,又把目光转向弗兰克,然后他垂下眼来,蹲在草地上,开始拔着一簇簇的绿草。“嗯,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他说,“如果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要到我家里来,我也会把孩子弄走。如果我有孩子的话,嗯,如果我有房子的话。”

“噢,这是我吃过最好的鸡蛋沙拉,爱波,”吉文斯太太说,“你一定要告诉我是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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