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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儿子(第1页)

献给勒内·梅泽洛瓦

花园里百花盛放,春意盎然。有两个老朋友正在散步。

一个是上议院议员,另一个是法兰西学院院士。他们都道貌岸然,谈吐严谨而又冠冕堂皇,均为地位显赫、声望卓著的庙堂人士。

他们起初在谈论政治,两人各抒己见,不过并未涉及政治理念,而是专论政治人物的是非短长,因为在这个行当里,人们重视脾性品格甚于理念观点。而后又提起了几件往事,随即就沉默无语了,继续并肩漫步。暖风轻拂,他们浑身都感到懒洋洋的。

一个圆形的大花坛里种满了桂竹香,散发着甜美而优雅的清香,另有一片鲜花,品种各色各样,色调千差万别,在微风中吐露芬芳。还有一棵金雀花树,上面挂满了一串串黄色的花朵,随风散布着细微的花粉,好似一片金黄色的烟雾,闻上去则沁人心脾,它将花种洒满了整个空间。

上议员停下步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在空中飘荡、具有繁殖力的轻雾,端详着那棵金雀花树。它金灿灿地像是太阳,而花粉飞扬则如春情怒放。他睹物生情,感慨万分地说:“想来也颇为有趣,这些极其细微的芳香原子,将要飘散到千百里之外,去生根发芽,成树开花,棵棵雌树的纤维又将颤动,树液又将流淌,再长出有无数根须的植物。一颗种子衍生出生命,这与我们人类并无区别,有生有死,生生死死,繁衍不绝,这与我们人类有什么不同!”

随着阵阵微风,光华耀眼的金雀花树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上议员站立在它面前,继续发表感想:“啊,老兄,如果要您统计统计您到底有过多少孩子,您一定会感到很为难。您看这一棵树,它轻而易举地在繁衍后代,它把自己的种子任意挥洒而毫无顾忌,用不着担心这些种子的着落。”

院士补充说:“我们人类也是如此,我的朋友。”

上议员又说:“是的,我不否认。有时,我们也将自己的骨肉抛弃不管,不过,我们至少知道自己骨肉的下落,而这,正是我们人类的优越性所在。”

但是,院士却摇摇头说: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您想想看,我亲爱的朋友,世界上几乎没有一个男人不曾有几个自己不知其下落的子女。这些所谓的‘其父不详’的孩子,几乎都是男人在不经意之中播的种,就像这棵树不知不觉就繁殖了后代。

您刚才询问,这棵金雀花树究竟繁殖过多少后代,它是答不上来的。同样,如果要统计我们曾和多少女人有过关系,我们也会心中无数,感到为难的。

在十八岁到四十岁这个年龄段里,如果把那些短暂的邂逅相遇与那些个把小时的逢场作戏都计算在内的话,可以有把握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曾跟两三百个女人有过……亲密关系。

那么,我的朋友,在这么一个庞大数目里,你敢说就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怀上了您的骨肉么?您敢说,您就不会也有一个儿子流落街头,沦为无赖,还曾抢劫谋害过我们这些正派人,最后落进了大狱里么?您敢说,您就不会也有一个女儿流落风尘、沦为妓女了么?或者运气好一点,她被其母抛弃后,现今正在谁家当厨娘么?

请您再想一想,几乎所有那些被我们称为娼妓的女子,每人总生有一两个孩子吧,这些孩子是从那一二十法郎一次的搂搂抱抱中产生出来的种,他们的父亲是谁,连那些女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在所有的行业里,都是有赚有赔。这些私生子女就是娼妓这个行业里的‘赔本’‘亏损’。父亲是什么人呢?就是我们这些上流人,就是您,就是我。这些孩子就是我们这些人在寻花问柳时制造出来的,而我们这种放浪行为实在很司空见惯,每当朋友们愉快地聚餐之后,每当狂欢的夜晚之际,每当饱暖思淫欲的时候,都会去放纵一番。

总而言之,小偷,流氓,所有那些坏蛋,都是我们这些人的儿子。这对我们来说,总比我们是他们的儿子要好一些,因为这些坏蛋同样也会生殖的。

就我来说吧,我就有过一段糟糕透顶的经历,一直使我良心不安,我愿意讲给您听听。这件事给我带来了没完没了的悔恨,更糟的是,还带来纠缠不清的疑惑与举棋不定的为难,真把我折磨得苦不堪言。

二十五岁那年,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在布列塔尼做徒步旅行,这个朋友如今已经是国务参事了。

我们发狂似的一口气步行了半个多月,走遍了整个北滨海省与菲里斯太尔省的一部分,这就到了杜瓦尔奈内。从那里,又沿着特雷帕塞湾走了一天,便抵达偏僻荒凉的拉兹海角,在一个叫什么奥夫的村子歇下。但是,第二天早晨,我的同伴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乏力,卧床不起。我这里称之为“床”,只是出于习惯,其实这床只不过是两捆干草。

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病倒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因此,我逼着他爬起来又动身。下午四五点钟,我们到了奥迪叶纳。

第二天,他身体稍为好了一点,于是我们又动身出发。但是在路上,他又难过得受不了,好不容易我们才熬到了拉贝桥。

幸好那儿还有一家客店。我的朋友病倒了。从坎佩尔请来了一位医生,医生查出他在发高烧,但诊断不了是什么病。

您知道拉贝桥这个地方吗?不知道?好!我来告诉您,从拉兹角到莫尔比昂的这一大片地区,一直保留了布列塔尼的民俗、风习与传说逸闻的精华,而拉贝桥则是这个地区里最富有布列塔尼情调的城市。直到今天,这个城市几乎没有任何改变,风貌依旧。我之所以说“直到今天”,是因为我现在每年都要到那里去一趟。

整个城市像一座古堡,它的塔楼的基座浸没在一大片水泊之中,水面上成群成群的野鸟飞来飞去,满目凄凉。一条小河从水泊中流出,沿海行驶的小海船由此溯流而上,可以直达城边。狭窄的街道夹在古老的房屋之间,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男人都戴着大帽子,穿着绣花背心与四件重重叠叠的衣褂,最外面的褂子只有巴掌那么大,顶多只遮盖住肩胛,最里面的那件则一直垂到裤裆上。

姑娘们个个身材高挑,娇嫩靓丽,穿着一种像护胸甲的呢坎肩,把胸脯紧紧束住,束得那么紧,简直叫人想象不出里面还有一双丰满而备受挤压的乳房。她们头上的装扮也颇为特别:两鬓各有一块彩色刺绣板片镶着脸蛋,并压住头发,那头长发像瀑布似的从脑后泻下,然后又绾将上去,堆在头顶,上面罩一顶式样独特的小帽,小帽是用金线或者银线织成的。

我们那家客店有个女仆,顶多不过十八岁。她有一双蓝蓝的眼睛,淡蓝之中透出两点黑色瞳仁。她一笑起来,总是露出两排短小而整齐的牙齿,看上去结实得像能嚼碎花岗石。

她像大多数当地人一样,只会说布列塔尼地方话,一句法语也听不懂。

我朋友的身体迟迟不见好转。虽然未确切诊断出什么病,但医生还是不准他动身,要求他绝对静养。这样,我白天总是陪在他身边。那个年轻女仆有时给我端吃端喝,有时给他送汤送药,不断地进进出出。

她来的时候,我常逗弄逗弄她,看样子,她对此也颇为乐意。当然,我们从来没有交谈过,因为双方都听不懂对方的话。

有一天夜里,我在病人身边待得很晚,回自己房间去时,在走廊里碰见那个姑娘,她也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当时,我的房门大开,我不假思索,就像是闹着玩似的,猛然一下将她拦腰抱住,还没有等她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就抱着她进了房间,并顺手带上了门。她又惊又怕,不知所措,只瞧着我,不敢叫嚷,唯恐闹出丑闻,先是被老板撵走,丢了饭碗,说不定还要被父亲赶出家门。

我本来不过是打打闹闹,开个玩笑,但一旦把她推进我的房间,我就起了占有她的欲望。于是,接下来的就是一场闷声不响的多回合搏斗,像运动员扭在一起进行摔跤,胳膊忽而伸张、忽而弯曲、忽而蜷缩,气喘吁吁,浑身流汗。哎哟!她抵抗得可真激烈。我们一下碰到桌子,一下撞上板壁,一下翻倒椅子。两个人都害怕吵醒了别人,有时就互相扭着,一动也不动地停上几秒钟,然后又重新开始激烈的搏斗:我继续进攻,她拼命抵抗。

最后,她精疲力竭地倒了下去,我就在地板上粗暴地占有了她。

她一爬起来,就奔向房门,拉开门闩,飞快地逃走了。

在以后几天里,我难得碰见她。她也不让我靠近她。后来,我的朋友病好了,我们又该动身上路了。动身的前夕,时至半夜,我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见她穿着衬衣、光着脚走进来。

她扑进我的怀里,充满激情地搂抱着我。一直到天亮,她都在拥吻我,爱抚我,同时不断在哭泣、呜咽。她无法用法语向我倾诉她的爱情与绝望,就用尽了一个女人所能献出的一切情爱方式来进行表达。

一个星期以后,我早把这次逢场作戏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类艳遇,在我们这些人的旅途中太司空见惯了,本来嘛,旅店里那些侍女就是供旅客们这么消遣的。

三十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回想起这件事,也没有再到拉贝桥去过。

想不到,在一八七六年,我为了搜集资料,要深入考察该地区的实情,我又游历了布列塔尼,可巧又到了拉贝桥。

在我看来,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城堡的灰墙依然立在小城入口处那一片水泊里。我住过的那个旅店仍在,不过经过翻修与改建,式样比较时髦了。一进门,就有两个十八岁的布列塔尼姑娘迎上来接待。她们长得娇艳、可爱,穿着紧身的呢料背心,戴着银色的帽子,耳侧还有两大块绣花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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