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昂德医生一再重复“我不清楚”,乃是暗示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对他也不负任何责任。
“多么有趣呀!”科勒特扬夫人说。她从来还没有面对面地看到过一位作家。
“唔,是的,”列昂德医生逢迎地应道。“据说他有些名气哩……”关于这位作家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新客人出去以后,列昂德医生正打算离开客厅时,史平奈尔先生却拦住他,进行他这方面的探询。
“这对夫妇姓什么?”他问,“我当然什么也没听清楚。”
“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答道,拔脚就走。
“丈夫叫什么?”史平奈尔先生问。
“他们姓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说,自顾自地走了。——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
我们是不是已经提到科勒特扬先生回家去了?是的,他又重新居住在波罗的海的海滨,照料他的事业和孩子——就是那个冷酷无情和充满活力的小家伙,他给母亲招致了那么多痛苦和气管里的毛病。至于年轻的夫人自己,则仍然留在“爱茵弗里德”,市参议员史巴兹夫人以年长女友的身份陪伴着她。但这并不妨碍科勒特扬夫人跟别的疗养的客人建立友好关系,比如跟史平奈尔先生。他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过去一直没有跟任何人交往),从开头起,就异常专心和殷勤地侍奉她。而她呢,在严格的日程所空余下来的时辰,也未尝不乐意跟他聊聊。
他万分关心、极其恭敬地跟她接近,说话时总是留心压低嗓门,弄得那位耳朵有毛病的史巴兹夫人,通常连一个字也听不清。他踮起那双大脚板的脚尖,凑向科勒特扬夫人的靠椅;她微笑着,娇弱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在两步开外停下来,一条腿曳在后面,向前弯下上身,用那不大流利的、吞吞吐吐的声调,恳切地轻声低语,随时准备急忙离去,只要她脸上露出一丝疲乏和厌倦的表情。但他并不使她厌烦;她请求他跟她和参议员夫人坐在一起,向他提出个什么问题,然后微笑着,好奇地倾听,因为有时他的话听起来确实又有趣又古怪,都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你到底为什么留在‘爱茵弗里德’?”她问。“你需要什么样的治疗,史平奈尔先生?”
“治疗?……我只稍微电疗一下。不,不值得一提。就告诉你吧,尊贵的夫人,我为什么呆在这里:——是为了风格。”
“唔!”科勒特扬夫人说,下巴靠在手上,脸转向他,一副夸张的热心神情,就像小孩子要讲述什么时,大人故意装出的模样。
“是这样,夫人,‘爱茵弗里德’是道地的拿破仑时代的建筑,有人告诉我,它以前是宫殿,一座夏宫。不错,这侧屋是后来添造的,但正中的大厦却是原来的老房子。有时候我简直少不了这古老的东西。为了保障起码的身心健康,非要它不可。显然,在软绵绵、舒适到令人淫逸的家具当中,人们的感觉是一个样子,而在这些线条笔直的桌子、椅子和帷帘当中,感觉又是另一样……这种明朗和坚实,这种冷酷的朴素和拘谨的严峻,给我力量和尊严。夫人,毫无疑问,它最终会使我得到内心的清涤和复苏,使我在品格上有所提高……”
“真有意思啊,”她说。“而且,要是我费一番心思,就会懂得的。”
他接着回答说:不值得费心思。于是他们就一块儿笑起来。连史巴兹夫人也笑了,表示怪有意思,但她并不说究竟听懂没有。
客厅宽敞,漂亮。洁白、高大的双扇门敞开着,通往贴邻的弹子房,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和另一些人在那里游戏。另一边有扇玻璃门,望出去是开阔的阳台和花园里的景致。玻璃门旁放着一架钢琴。还有一张衬绿绒的玩纸牌的台子,患糖尿病的将军和几位先生在那儿打惠斯脱⑥。女士们在看书,或者在做针线活。一只铁火炉发出热来,但精美的壁炉里却堆着仿造的假煤块,上面贴着一条条火红的纸条,壁炉前安置着舒适的座位,供聊天之用。
“你起得可真早呀,史平奈尔先生,”科勒特扬夫人说。“有两三次我碰巧看见你早上七点半钟就出去。”
“起得早?啊,其中大有区别,夫人。老实说,我起得早,实在是因为贪睡。”
“这点你必须解释一下,史平奈尔先生!”史巴兹夫人也要求他解释。
“嗯,……一个真正早起的人,照我看,不需要起得特别早。良心,夫人……良心真可怕!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跟它扭打,费尽心机才能间或蒙骗它一次,巧妙地让它得到一点小满足。我们这号人是无用的,除了几个钟头的好时光以外,都是在创伤和病痛中挨日子,因为意识到自己毫无用场。我们憎恨那有用的,知道它粗俗、丑陋,并且捍卫这个真理,就像人们捍卫他们所不可缺少的真理一样。虽然这样,受到责备的良心却一直在啃啮我们,害得我们体无完肤。再加上我们的整个内心生活、我们的人生观、我们的工作方式……它们都具有异常不健康、腐蚀和折磨人的效果,使得情况更加恶化。幸亏还有些止痛药,否则简直不能支持下去。譬如说,一定程度的守规矩,讲究卫生的严格生活方式,对我们许多人说来,已成为一种必要了。早起床,早得出奇,洗个冷水澡,出去在风雪中散散步……这也许会使我们在一个钟头内,对自己感到稍许满意。如果依我的性子,请你相信,我会在床上一直躺到下午。所以我的早起,实质上是一种伪善。”
“不,为什么呢,史平奈尔先生!我说这是自我克制……不是吗,参议员夫人?”史巴兹夫人也说这是自我克制。
“不管是伪善也好,还是自我克制也好,夫人!随你用哪个字眼都是一样。我这人是那么令人烦恼的诚实,害得我……”
“正是这样。你一定太爱烦恼了。”
“是的,夫人,我时常烦恼。”
——天气一直晴好。附近一带的山峦、房屋和园林,都沉浸在无风的恬静和明朗的严寒中,沉浸在耀眼的光亮和淡蓝的阴影里,一切都那么雪白、坚硬和洁净。万里无云的淡蓝天空,穹顶似地笼罩着大地,成千成万闪烁的光点,发亮的晶体,在天空中飘舞嬉戏。这一向,科勒特扬夫人过得还差强人意;她不发烧,很少咳嗽,吃东西也不太勉强。她照医生的嘱咐,常在阳台上闲坐几个钟头,在寒气中晒太阳。她坐在雪地中,全身裹着毯子和毛皮,怀着希望呼吸那清新、寒冷的空气,好让她的气管痊愈。有时候,她看见史平奈尔先生在园子里散步。他也是一身温暖的衣着,还穿了一双毛皮衬里的鞋子,使那双脚板显得格外庞大。他小心翼翼地挥舞两臂,那副姿态又呆板又文雅,一步一探地在雪里走着。走近阳台时,便向她恭敬地问一声好,然后登上下面的台阶,好跟她攀谈一会儿。
“今早散步时,我看见一位美人……天哪,她多美呀!”他说,头歪向一边,摊开双手。
“真的吗,史平奈尔先生?请你把她描绘给我听吧!”
“不,那可办不到。我只会给你刻画出一个不真实的形象。我仅仅在走过去时,扫了那位夫人一眼,实质上就等于没有看见。但我所看到的模糊形影,已足够激起我的想象,给我留下一幅图画,美丽的图画……天哪,多美呀!”
她笑了起来。“你总是这样看美丽的女人吗,史平奈尔先生?”
“是的,夫人;这样看要好多啦,要是为了贪求真实,干脆盯住她们的脸看,那只会得到一个实际上含有缺陷的印象……”
“贪求真实……多么古怪的字眼!十足的文人辞令,史平奈尔先生!但说实话,它给我的印象倒挺深。它值得去玩味,而我好像也有点领会;字里似乎含有某种独立和自由的意味,它连真实都不放在眼里,尽管真实是最体面的东西,甚至就是体面的化身……它使我意识到,除了那些手可以抓住的东西以外,还存在着别的什么东西,更加微妙的东西……”
“我只知道有一副面孔,”他突然说,兴奋得声音不寻常地轻扬起来,握紧的手举在肩上,激动的微笑暴露出蛀牙……“我只知道有一副面孔,要是通过我的想象,对它珍贵的真实进行什么修改,那就是罪恶!我恨不得老是去端详它,在它上面留恋,不止是几分钟,或者几个钟头,而是我整个一生,让我完全陶醉在它里面,把人世间的一切都遗忘……”
“是的,是的,史平奈尔先生。不过,冯·奥斯特罗小姐的耳朵可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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