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了一辈子书,从中学教到大学,从中国教到外国,以书为命,嗜书成癖,积七八十年之积累,到现在已积书数万册,在燕园中成为藏书状元。
想当年十六七岁时,在济南北园白鹤庄读高中,家里穷,我更穷;但仍然省吃俭用,节约出将近一个月的伙食钱,写信到日本丸善书店,用“代金引换”的方式,订购了一本英国作家吉卜林的短篇小说,跋涉三十余里,到商埠邮局去取书,书到手中,如获至宝,当时的欢悦至今仿佛仍蕴涵于胸中。
后来到了清华大学,我的经济情况略有改进,因为爬格子爬出了点名堂,可以拿到稿费了;但是,总起来看,仍然是十分拮据的。可我积习难除,仍然节约出一个月的饭费,到东交民巷一个德国书店订购了一部德国诗人薛德林的全集,这是我手边最宝贵的东西,爱之如心头肉。
到了德国以后,经济每况愈下。格子无从爬起,津贴数目奇低。每月除了房租饮食之外,所余无几。但在极端困难的十年中,我仍然省吃俭用,积聚了数百册西文专业书。回国以后,托德国友人,历尽艰辛,从哥廷根运回北京,我当然珍如拱璧了。
在建国前的三年内,我在北京琉璃厂和东安市场结识了不少书肆主人。同隆福寺修绠堂经理孙助廉更是往来甚密,成为好友。我的一些旧书,多半是从他那里得到的。十年浩劫以后,天日重明,但古籍已经破坏,焚烧殆尽,旧日搜书之乐,已不可再得,只能在新书上打主意。
年来因种种原因,我自己买书不多,而受赠之书,则源源不绝。数年之间,已塞满了七间房子。以我这样一个书呆子,坐拥书城,焉得不乐!虽南面王不易矣。
然而,天底下闪光的东西,不都是金子。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一座看起来固若金汤的书城竟也有了塌陷之处。我过于相信别人,引狼入室,最近搬移书籍,才发现丢书惨重。一般单本书,丢了还容易补上。然而,《王力全集》丢了四本,《朱光潜全集》丢了三本,《宗白华全集》丢了两本,叫我到哪里去配!这当头一棒使我大梦初醒,然而已经晚了。当今世风不良,人心叵测,斯文中人竟会有这种行为。我已望九之年,竟还要对世道纷纭从幼儿园学起,不亦大可哀哉!孔乙己先生说:偷书不算是偷。对此我不敢苟同,我要同他“商榷”的。
我之所以写这一篇短文,是因为我想到,“夜光杯”的读者中嗜书者必不在少数,如果还没有我这种经历,请赶快以我为鉴,在你的书房门口高悬一块木牌,上书四个大字:“闲人免进”。
1999年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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